签收一份“滿” - 邱诗晴

宿舍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,打在灰调的瓷砖上。晚饭过后,人声稀薄,只剩风声一阵阵灌进来,卷起几张散落的广告纸。开学已有半个月,我依旧习惯不了这片陌生的静。灯光昏黄,把影子拉得细长。走廊尽头堆着白天送来的包裹,我低头翻找,直到看见那个印着我名字的纸箱,才弯下腰抱起。这份“心意”原本会随着妈妈一同到来,却因为临时的变故,它被压缩成一个纸箱,静静等在这里。
箱子很轻,却被胶带缠得死紧。手指被胶带刮得生疼,我用钥匙戳开,尖锐的“呲啦”声在宿舍里回荡,塑料袋的窸窣声也跟着冒出来。我把一层一层的包装揭开,空气里混着干货的油味和纸屑的干涩,那是长途颠簸后的味道。里面有几包虾饼、两袋怡保白咖啡,淡汶饼——都是妈妈电话里念叨过的东西。我本以为就是些寻常的特产,直到指尖触到最底层那个用报纸包裹的圆弧,我才猛地怔住。
那是一只椰壳碗。它没有过多的修饰,外壁还保留着椰壳天然的纹理,边缘略显粗糙,碗口却圆得近乎完美。手掌摩挲过去,能感觉到凹凸的起伏,好似能摸到一棵树的呼吸。碗内,有人用刀尖细细刻上了一个“滿”字,繁体的笔画蜿蜒又坚韧。还有五个小小的圆点,均匀地围绕着字,好似一张圆桌上五口人围坐的缩影,把“滿”字护在中间。我心口一热,记忆中他留给我的东西都素朴如初,唯独这一件,像是多年后才补上的寄语。我伸出指节,轻轻敲了敲那一字,清脆的声响在弧壁间回旋,像是有金属刃划过椰壳。那回声被我收纳进耳畔,愈发清晰,仿佛那个混着土腥味的院子正响起一下又一下的刨刀声。随之而来的,嗅觉捕捉到一股木质的气息,那是椰壳纤维最初被削开的生涩味。呼吸更深时,这股气息渐渐转烈,像是火苗攀上了纤维,有油脂的焦香,又有隐约的苦意。很快地,它便四散蔓延,弥漫到空气里,宿舍好似真有火光跳动,我在墙壁这方,望到了远方缓缓荡开的温热波动。
院子中央燃着火堆,椰壳爆出细碎的“噼啪”声。一瞬间火星迸开,金浪溅散在甘榜的风里,而那股焦香若无声息地缠绕在每个过路人的鼻腔间。爷爷弯着腰,一手拨火,一手紧压椰壳,火光映照在手背上,他皮肤的褶皱里盛满橘黄的屑。火势稍歇,他把椰壳按在木墩上,粗砂石与壳壁“簌簌”摩擦。待黑色的焦皮褪去后,暗润的纹理渐次浮现出来。那摩挲声由深至浅,时而像风吹稻谷,时而又像耳畔低语。见碗口还不够圆润,爷爷又执起刀,将边缘修正。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言语,只有金属与砂石的音色在彼此接力,互相衔接又互相隐没。最后一步,他取来椰油,蘸在布上,轻轻抚拭碗壁。油迹一寸寸渗开,又被手掌一点点推匀,暗色的壳面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。碗壁的质地也随之变得明润,仿佛要从一块粗砺的椰壳,生长成一轮可捧起的月。椰壳碗在他掌心停驻,刚成形的它,在等待一份不言而喻的托付。
他是否也曾如此,和我一样捧着碗,低头端详良久。那一刻的静默里,仿佛时间被按下了缓慢的节拍。它的圆,像月牵引着万顷的潮水,把四散的浪再度聚拢到一处。于是,无论我此刻身处多远,心里依旧有一处圆桌在等待,一只椰壳碗在为我默默记挂。它的空,却因这一“滿”字而盈实。真正的圆满,大概就是这样的——不是盛得满溢,而是心知这份空总会被远方的牵挂填满。家,于我而言并不是屋檐与围墙,或者一处固定的院落,而是一种随身可带走的精神。它可以藏在器物里,可以跨越距离,沿着同一个圆的轨迹,把思念投递过来。
我把碗安置在柜子里,它靠在一隅,却让这逼仄的宿舍有了新的重量。灯光斜斜照在弧壁上,折出一圈柔润的亮痕,又覆上了些家常的温度。这个椰壳碗,不只是伴手礼,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乡物,它是一种守望的形式,是一份流转在血脉里的思念,是我在异乡仍能握住的圆满。
宿舍依旧寂静,走廊有风偶尔掠过,把这份温度轻轻托起。